萧岸

阳光的过去式

【杜方 】跟随

一、

审讯室湿冷阴暗,没有窗,高墙上只一孔小小的换气扇。

一张长桌,并排坐着四五个人,方孟韦坐于其间,淡青色的中山装熨得平整,深红色的鎏金派克钢笔在证供材料上笔走龙蛇,眉宇间英气凛然,耳畔还回响着动身到洛阳之前蒋委员长的谆谆教导,“救国必先救党,救党必先自救,你们作为三青团的骨干力量,首要任务,是清查党内一切亲共通共势力,整肃党风,纯洁党性,绝不能让赤色分子在国军内部种下隐患毒瘤……”

长桌对面,绿皮台灯光晕的最边缘,孤零零坐着一个人。

这人坐得懒散,很大的个子窝在椅子里,硝烟熏过的昏黄军装,领扣半开。他垂着头,一张脸笼罩在宽高额头和滑落碎发的阴影里,青筋隆结的大手里缓慢地把玩一件物什,细看是一枚带星肩章。

这就是那颗毒瘤。第五战区201旅旅长杜见锋。

因阳城一战有通共嫌疑,201旅残部被战区急电特召回省城,旅长刚一下车就被特遣队带走单独关押,再由委员长从中央特派三青团亲随秘审。然而审了两天了,这位罪魁祸首水米未进,任人软硬兼施,仍旧一言不发。

方孟韦眉心紧锁,没想到党校干训结束后首次带队出任务,就碰上了滚刀肉。

又一轮高呼低喝未果后,周围人不耐地交头接耳,“这杜见锋色令智昏,伙同赤匪,杀害战区长官,违背战区部署,公器私用,通敌卖国,致使阳城失守,201旅主力覆没,这些证据一一确凿,还用得着他招供吗……方秘书长,用刑吧。”

方孟韦一摆手,“怎么说也是抗日前线下来的人,不得武断。”

听到这句,杜见锋终于抬了头,乜斜地扫了一眼。

方孟韦终于看清了这张脸,原本端正的脸庞被弹片豁开几道口子,外翻着焦肉,干裂的唇角起血皮。一双眼睛似熄了火的马克沁枪口,金属一般黑洞洞的,仿佛看着他们,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到。

一杯热水端到面前,摆弄肩章的手停下来,杜见锋还是没抬头,望着方孟韦一双笔挺的长腿出神。

“不合作,对杜旅长目前的处境,没任何好处。”

一声嘶哑的似笑非笑,杜见锋扯了扯铐在木椅扶手上的手腕,于是方孟韦将水杯送到干裂的唇边,喂人喝了半杯。

润了喉咙并无太大改善,气声仍旧撕裂着,却沉稳无畏,“老子被骗到这之前,他们就把罪状编得有鼻子有眼儿,严丝合缝得借我三个脑子都想不出来,还要老子交代什么?”

“杜旅长,我尊你一声旅长,因为你抗日卫国,战功显赫。可这不该成为你勾结赤匪,枉顾军法,祸害党国军人的资本。”

杜见锋瞥了一眼近前这张年轻干净的脸,哑然失笑, “娃娃,军校里读了几年?上过战场吗?” 

方孟韦被戳软肋,一时气结,杯里的水不住抖动,差点飞到这敬酒不吃的主儿脸上去。

然而杜见锋望着他,幽深的目光里是近乎沉痛的寂静,“细伢子,你还小。不适合做这事。回去吧,换个心狠手辣的来。”

说完便垂下头去,再不说一句话。



二、

方孟韦不知道又说了多久,只觉得嗓子烧得不比杜见锋好过。然而杜见锋的眼睛一直藏在浓密睫毛的阴影后,睡沉了似的。

房间里的气氛陷入一种古怪的胶着,方孟韦不敢停住话头,心口有种忐忑的空落,甚至不敢想若自己停了,如杜见锋所言换个人来,这一身战伤血污的大个子会遭遇什么。

一屋子人昏昏欲睡时,杜见锋突然抬起头。

方孟韦吃惊地看着他。只见杜见锋立起耳朵,一双眸子在黑暗中游弋,就像漆黑的炮口忽然获取了瞄准目标。

“趴下!”空荡的屋子冷不防响起一声虎吼,众人面面相觑,讶于几秒钟前还沉如死水的案犯猛然变了个人似的目眦尽裂。

然而杜见锋来不及警喝第二声了,很快大家就听到了头顶上炮弹碾压气浪破空而来的尖鸣,慌乱中有人打翻了台灯,霎时黑暗沉甸甸地笼压一切。方孟韦呆立着,仿佛回到幼年防空洞里的日子,炮火轰鸣,黑漆漆的凄惶哭喊,他无助地攥紧妹妹的手,赤着挤掉了鞋的脚,无论如何奔走都找不到母亲和大哥……

在房脊炸裂土石崩塌前,方孟韦被一具坚实温暖的胸膛护在身下。




三、

终于见了阳光。

漆黑的屋顶被撕成两半,砖瓦水泥间砸压着几具冒烟的焦骸。惨白的日头从浓烟里浑浊地挣扎出来,瞬间又被吞没。

铐着杜见锋的椅子已经被弹片击碎,亏得这把坚硬厚重的老式红木椅,为他俩挡下了大部分弹石。杜见锋抖落头上灰蒙蒙的尘土,检查好身下的方孟韦并无大伤,便站起身来,手铐上还挂着扶手断片,大踏步向外走去。

方孟韦一把拉住这个额伤血涌染红半边脸的汉子,“你去哪?”

回答简明扼要,“日寇压境,自当回我201旅。”

“可现在洛阳守军是47军148师,有罗师长主持大局……”方孟韦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手铐未摘的阶下囚,不由自主摸上了腰间的勃朗宁。

杜见锋抬肘指指山下,方孟韦顺眼望去,街道瓦砾狼藉,挤满了无头苍蝇一般四处逃窜的国军士兵。

“伢子,你刚刚问我为何通共。老子现在可以告诉你,这年头能塌下心来抗日的,不姓国,就姓共。战区不放援军,老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金灿灿的麦田,乡亲妇孺,村舍家园,被日本鬼子烧杀抢光。”

“端好你的勃朗宁,枪口别对着中国人,子弹珍贵,留着多杀几个日寇。”

方孟韦回头,第一次在光亮处清楚地看到杜见锋,残垣焦土上,他如灯塔一般耸立着,全身绷着蓄势待发的弦儿,那张血污硝灰的脸上,那双曾经黑寂的眸子,在阳光下迸射出枪花一般赤红的火苗。





四、

杜见锋披挂着街头捡来的汤姆逊和柯尔特,将九二重机架在路旁丢弃的军车上,同临时集结的201旅残部一起,以炸翻废车横木和血肉人墙拉起路障,岌岌可危地横挡潮水般的溃兵。

“你们是国军军人!临阵脱逃,按军令得斩!” 

“日军的轰炸机炸毁了师部,罗师长失踪,指挥官都跑了,你让我们怎么办?”黑压压的人潮闹哄哄地左突右撞,试图撕开一个口子。

杜见锋杀气腾腾,一脚踏上军车盖,居高临下,呯呯两声,毫不留情地射倒了几个突围的头兵。

“还没逃够吗?你们还没逃够吗!?”比震天炮火更响的,是杜见锋的嘶吼,“是淞沪会战没逃够?晋南会战没逃够?豫湘桂战役没逃够?还是南京百姓没给人家杀够?我们是军人!是拳头是脊梁!我们逃了!让身后的百姓怎么办!?让我们毫无还手之力的父母亲人老婆孩子怎么办!?”

被射杀的逃兵摇晃着扑倒,血溅当场。人群震慑了,踯躅了,停驻了。

“仗打成这熊样,你们还有脸逃回家去?老子问你们!家在哪里?家在哪里!? 回头看看吧,这就是你们的家!到处是狼烟匪盗,田舍尽毁,尸横遍野。老子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,只要日寇一天不除,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!!”

听得自家旅座的话,201旅的弟兄们个个胸膛起伏,枪口森严,视死如归地抵挡着面前的散兵。

“别妄想有人会来救我们!英国人的飞机,美国人的大炮,都救不了我们的消极和懦弱!这里是我们的国家,我们自己的老子娘亲婆娘细伢子,我们不护着,还等着谁来救!?还指望谁来救!?”

刚刚丢盔卸甲的兵士们沉默地捡起枪,整了整弹匣和武装带,他们眼里的仓惶一点点消弭了,神色愈发严肃。

“我们每个人可能都会死,但人死了,精神不死!为了我们的亲人同胞,哪怕就算流光最后一滴血,也不能给中国人丢脸!从现在开始,听我指挥,冲锋!”

杜见锋高举着一柄长枪,如一杆屹立不倒的大旗。人流在201旅的协助下集合成纵队,朝着来时的方向杀将回去。

此刻,方孟韦只觉得这个人手腕上的镣铐刺目扎心。

杜见锋发动吉普车,转头对上方孟韦的视线,“你以为的战争,都是军校里学的那些谋略战术。你还没尝过什么是孤立无援,四面楚歌,釜底抽薪。方秘书长,老子倒希望你能留一条命,回去问问上峰,他们脑里除了瞻前顾后还有和稀泥,可有一刻想过怎么认认真真打仗?”

方孟韦下颌骨咬出刚毅的棱角,扬起手里的枪,在远处传来的隆隆枪炮声中迸出呼吼,“杜旅长,我跟你走!你说过,我的勃朗宁不是用来逃命的,是用来杀鬼子的!”

身后那些缠着血绷带穿着焦染军装的将士们再次群情激昂,“对!旅座,没什么好说的,我们全都跟着你!大不了一死!我们201旅跟您出生入死这么多次,没一个怕死的!”

杜见锋笑了,豪迈得足以燃烧热血的笑容里却透着一抹苍凉。

“弟兄们,咱们一起上,打尽枪里最后一颗子弹!下辈子记得,就别再跟着我了。”

哑着嗓子抛下这句话,抹一把脸上的血污,杜见锋猛踩油门,端起机关枪冲进漫天无边的硝烟战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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